室內外溫差而起霧的玻璃將庭院罩上一層朦朧,五月的天氣回暖,相對陰冷的書庫開始有許多人造訪,妨礙閱讀的雜音自然也多了起來,上午七刻的鐘敲響,格蘭向書庫人員外借沒看完的書,前往競技練習場完成今天的劍技功課。
空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浮躁,長廊上不時能看見腳步匆忙的人們三三兩兩跑過,目的地似乎是相同的,格蘭抱著書緊靠廊邊行走免得被撞上,直到風將那些人還未消散的隻字片語帶到他耳中。
『血族』。
聖城建立至今,能夠活著進入的血族,就只有聖騎士團在外地捕抓到的俘虜。
滿載血族的囚車通過吊橋駛入城內,駕車的聖騎拉緊韁繩,拉車的軍馬揚起巨大身軀踢動前蹄發出嘶鳴,讓囚車停在入口的廣場中央,銘刻咒文的車廂不斷傳來敲打聲,無數蒼白的手搖晃著窗口的欄杆,尖叫與咒罵中滿溢著對人類的憎恨與敵意,圍觀人群臉上也同樣帶著厭惡與看見血族受困的快意。
知道自己的身高即使跳起來也無法越過人牆看到什麼,格蘭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擠進去,而是繞到不引人注意的長廊角落放下書,以柱子上的紋飾做為手腳支點直接爬到長廊弧形的屋頂,踩著突起邊緣墊腳探出頭,廣場內的動靜一覽無遺。
在聖騎士團嚴謹看守下總共有五名血族囚徒被拉出囚車,一身銀甲的聖騎士長泰瑞森脫下頭盔,兩鬢花白歷經風霜的臉孔依然不減過往威嚴,與血族爭戰的數十年至今還活躍於最前線,是拜索教廷實質意義上的強大保護者。
「存在即是罪惡的血族為了飽足食慾,至今殺害了數以萬計的人類。」
泰瑞森縱馬到五名被壓制在地的血族旁,低沉話語與劍滑出劍鞘的摩擦聲彷彿將周圍帶入肅殺的戰場,他用劍指著第一個滿口咒罵的血族,眼神閃過銳利的精光,「但在神的榮光下,他們終將接受神的制裁。」
劍落下,鮮血濺起,頭顱滾落地面,人群中幾聲驚呼都來自年幼涉世未深的見習徒,其餘人的眼中是一種興奮與出了口氣的放鬆,隨著一聲又一聲慘叫,血液滲入廣場紅磚細縫的速度趕不及流出速度而在地面匯流成通紅湖泊。
最後一名血族女性臉旁滿是淚痕,直到馬蹄聲靠近,陰影籠罩上自己才茫然的抬起頭,眼淚從眼眶滑落的哭喊著道:「我根本不想變成血族!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熟悉的話語讓格蘭手一動,但別人的聲音比他的意識更快。
「不可能成功的。」
耳邊第五聲慘叫響起,格蘭看著不知何時爬上屋頂到他身邊的男孩,和他差不多年紀,一頭金髮璀璨如陽,天空似的蔚藍眼睛眨了眨,「你想阻止那個老伯動手,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我知道。」
「啊,那就是我多管閒事了。」男孩彎起一抹明朗的笑容伸出手,就像他給人的感覺,毫無陰霾與黑暗,「你好,我叫穆洛斯。」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發展,進入教廷以來幾乎沒有跟什麼人有交集的格蘭有些緊張,遲了一會才握住穆洛斯的手,「我叫格蘭」。
「那,格蘭,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練習嗎?」穆洛斯搔搔臉頰,眼中有著納悶跟無奈。「最近大家都沒什麼人想和我對練。」
「呃……好。」見習徒的功課中有著對練這一環,大多數時候都隨便找人做訓練的格蘭想了想,點點頭。
等到競技場拿起練習用木劍,相互行禮的下一秒迎來穆洛斯凌厲而強大的攻勢,格蘭才想起之前在書庫中曾聽到有人在談論,這期見習徒中有名被聖騎士長泰瑞森看重的天才,十一歲就能擊敗了十六歲的見習聖騎,被譽為聖騎士長未來的接班人。
落敗的結果理所當然,只是帶了一點後遺症。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不停把湯匙捅到我鼻子上的原因?」
「手很痛,請伊諾克先生見諒。」
格蘭整隻手因使力過度到現在還止不住顫抖,原本就是勉強伸長手臂才能把湯匙遞到伊諾克面前,現在更難控制,湯匙內的血抖得滿地都是,他按摩手腕試著讓酸痛舒緩一點,看著手指上割開的傷口出神半晌,「這樣我算交到朋友嗎?」
盯著地上被浪費掉的新鮮血液,伊諾克臉部肌肉抽動,「當然不是!你是多了一個仇人!總而言之你從現在開始要拼命鍛鍊然後去報復!」
「是這樣嗎?」人生經歷十一年,看過無數書籍擁有超越年齡的知識,但交朋友經驗為零的格蘭不太明白這些事。
「沒錯!」人生經歷千年以上,擁有強大力量足以與教皇匹敵,但基本上都是跟人結仇的伊諾克篤定地道。
隔日下午一刻的劍技練習場,經歷昨天血淋淋的處刑畫面,少部分見習徒揮動木劍都有些手軟,雙皮下帶著沒睡好的青黑,但更多的見習徒反而更賣力練習,期待著自己能威風凜凜將血族斬首的日子到來。
一頭燦亮的金髮雖然引人注目,卻無人敢靠近的穆洛斯坐在角落階梯,垂首注目著手中木劍發呆,視線中地面出現別人的鞋子,他抬起頭,對上一雙如同深海般平靜的眼睛。
格蘭晃了晃手中的木劍,有些生疏的開口:「……再來對練……吧?」
張了張口,蔚藍的眼底滿溢出喜悅,穆洛斯猛地撲上去抱住格蘭,埋在他肩窩的聲音帶著哽咽,「我以為你也不會再和我說話了!」
滿臉問號,格蘭不知所措的回抱,穆洛斯把他抱得很緊,讓他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記憶,雖然過去的那個懷抱是冰冷的,但他就和現在一樣,感到貼近心臟的溫暖。
注意到其他人開始往這裡看過來,穆洛斯才放開格蘭,打從心底真心流露出的笑容彷彿暖陽,「來練習吧。」
被感染了那份溫度,格蘭嘴角揚起不明顯的弧度,「恩。」
「那我們這樣就是朋友了吧。」
「不對,是仇人。」
「咦?」
劍技練習場二層,透過窗口看著底下兩個小小身影並肩而行,賽提爾特噙著笑,這才轉正身體面對等待已久的人,「抱歉,沒想到會看得入神了,孩子這樣的生物總是能在一轉眼間有了成長,忍不住讓人想關注著他們的未來,想必泰瑞森大人能諒解的吧?」
臉色陰沉的泰瑞森不發一語,經過歲月鏤刻的身軀仍堅毅如龐大山壑定在座位上,在戰場上斬殺無數血族的氣勢彷彿出鞘刀刃毫無遮掩,直逼嘻皮笑臉的教皇,「你想讓那個見習徒做什麼?」
「我才想問,你想讓穆洛斯變成什麼樣?下令讓其他見習聖騎不得靠近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孤立,慢慢抹殺掉他對於信仰以外所有事物的樂趣?」賽提爾特冷笑,連眼中的不屑都懶得掩飾,「泰瑞森,會玩這種手段還真不像你,你的腦袋已經腐朽到跟他們一同沉淪了嗎?」
「……我已經老了。」
僵硬著表情,在戰場上沒有退過半步的傳說聖騎難得示弱,但眼中的動搖很快回復堅定,「而他將會超越我,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必須是教廷,除此之外的東西都只是妨礙他的絆腳石。」
賽提爾特站起身戴上手中的冠帽,居高臨下看著泰瑞森,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我可不是條乖乖聽話的狗。」
「賽提爾特!」
猛地站起來向遠去的身影暴喝,泰瑞森臉色鐵青,憤怒的吼聲迴盪在特意空出的二層久久沒有散去,直到再也聽不見腳步聲他才緩緩的坐回位置上,窗外競劍練習場上年輕而充滿未來的生命正散發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