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餘三百六十二年。
跟隨著那個人的腳步來到了精靈族的皇宮,有著尖耳的種族已經跟賦予記憶裡不一樣,看似毫無瑕疵的外表裡開始展生了黑暗,卻渾然不知。
最初的精靈是最美麗的生物,如同初生嬰兒般用最乾淨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廣大的胸襟能夠容納任何汙穢事物,輕輕的一笑就能夠將所有憎恨與悲傷拋諸腦後,在森林中奔跑、與大地共同呼吸,仰望著星空,以這個世界為居所無憂無慮的活著。
曾經啊,是不會被任何事物所污染的美麗存在,終究在失衡的天秤裡墜下了黑暗一端。
對權力力量的貪婪與渴望,造就了高座王位上的精靈皇,如此的傲慢而愚蠢,直到再也無法起身離開王座,在華美的宮殿裡戴著虛假皇冠苟延殘喘。
他記得精靈皇在嚴厲驅離其他族人以後,跟那個人低聲下氣的哀求能活久一點的方法,說到激動處連被層層冰霜奪去溫暖的身體都出現裂痕。
那個人後來說了什麼他想不起來,會記住這件事,只是他無法理解精靈皇的眼淚到底是為何而流,為了自己嗎?
為了逃離王座而被奪去自由的大皇子、被迫成為繼承者的二皇子,他們都沒有哭,為什麼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事物的精靈皇會哭?
「因為他後悔了啊……不過你大概不能理解吧,許許多多的生命、不論種族卑劣,總是有著死到臨頭才知道錯了的劣根性,現在精靈也不例外了。」
那個人這麼說著,悄悄拉著他到皇宮的一角,指著正站在偌大走廊上的一個小小身影,「那個就是你以後會碰見的夥伴啊。」
那是一個在純白皇宮中突兀的、黑髮的混血精靈,紫水晶的眼神兇惡冰冷,許多精靈仕女都對他視而不見,彷彿那個孩子是空氣,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那個孩子卻不以為意,而是執著的站在原地看著走廊前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地握著,眼神在看見匆匆跑來的二皇子身影時亮了起來,如同真正的紫色寶石一樣,充滿了喜悅與歡喜。
那是在廣大而空虛的皇宮裡,唯一激烈而充滿感情的色彩。
「覺得如何?」
「?」
「對於那樣的孩子會是你以後的夥伴這點,覺得如……算了算了,問現在的你也沒有用,還不如我自己看。」
那個人攤手,停頓了幾秒,突然哈哈大笑了出來,嚇到正在和孩子講著什麼的二皇子,連精靈仕女跟侍從都忍不住像這裡投向視線,混血精靈的孩子眼神更是像要殺人一般,瞪視著站在樹叢中的那個人……還有他。
然後就是一連串的闇系魔法攻擊迎面而來。
在精靈皇宮裡逃竄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二皇子把那個孩子安撫下來,事後,那個人用猶自顫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你可辛苦了啊。」
他頭一次不想去問為什麼。
剩餘二百二十七年。
冥族島嶼的天空是灰色的,空氣裡充滿了會讓眾多種族致命的毒素,能夠生存下來的樹木也畸形變異,孤立在世界之外的特異種族完全不歡迎外人到來。
一踏進去就是殺氣十足的全族上陣。
那個人完全不想動手,新跟隨上來的花妖還稚嫩無力,只有他能動手回擊,要殺光眼前的種族很簡單,但要怎麼做才能留下他們性命又不讓他們再爬起來?
若是殺光了的話,會連以後的夥伴一起殺死吧?
失神的幾秒,差點就被人在腰間捅了一刀,他下意識反手將手中的刀刃刺向那冥族的女人,從一邊飛來的樹枝卻精準地打中他的手腕,即使無法讓他的動作出現停頓,也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個冥族的少年氣喘吁吁地維持丟出樹枝的動作,金色的頭髮跟其他冥族截然不同,對著圍攻他的冥族族人破口大罵:「你們眼睛瞎了看不出來對方只是不想殺你們才拖到現在的嗎!不想被殺還不快跑!」
宛如金黃色的光芒,在灰色世界裡剎現。
那個人吹了聲口哨,小花妖發出唉呀唉呀的驚嘆聲,冥族少年的確暫時制止了族人,但真正阻止這場爭鬥的是後來才出現的司祭。
「我的族人對您失禮了,預言者。」司祭冷淡的道:「但是我族並不歡迎不請自來的客人,請盡快離開。」
「別這麼說嘛,本人我上次來的時候你還只是一個小毛頭呢,現在當上司祭就變這麼無趣,我早說你們冥族……」
那個人乾脆和司祭開始扯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站在一旁承受冥族族人的敵意,但剛才的冥族少年不知道為何也一直盯著他看。
已經用斗篷遮起了面貌,即使是被盯著也不用擔心會被記住,但是那樣的眼神總讓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什麼。
啊,是那個混血精靈的孩子看見二皇子時,充滿喜悅的眼神啊。
「欸欸,你很強吧?外面的世界還有比你更強的人嗎?」
「……?」
「你剛剛的動作好厲害,明明像是沒有重量一樣卻又可以把人打飛出去,你是怎麼做到的?能教我嗎?」
「……」這似乎不能教啊?
「什麼啊,你幹嘛都不講話,啞巴嗎?這裡的人已經夠無趣了,不會連外面的人都這樣吧?」
冥族少年看著灰色的海與天空,金色的頭髮順著沉悶的風微微飄動,「外面的天空是藍色的吧?藍色很漂亮嗎?海也是藍的嗎?樹是綠色的吧?像我們的皮膚一樣綠嗎?是不是有著叫城市的地方,有許多種族都會一起居住在那裡啊?我看過有種叫冒險者的人想闖進來,他們是在做什麼呢?」
他試著發出聲音,那個人不會期待他回話,花妖怕他,久而久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聲音是什麼樣。
但他覺得自己現在必須要說話才行。
這個世界漂亮嗎?
在白色花瓣飄落的記憶裡,逆著光的人笑著這麼問。
漂亮嗎?這個必須用很多很多人的眼淚構築起來的世界?
那時候,悠華是怎麼回答的?
「……糟……」
「恩?」
「……糟……透了……」
冥族少年瞬間露出厭惡神情,踢了他一腳,「幹嘛說得這麼沒意思啊,算了,我要自己去看,糟不糟要我自己來決定。」
他看著少年走遠,無法理解對方為什麼會生氣。
悠華這麼說著的時候,記憶裡的那兩人明明就笑了。
剩餘一百五十一年。
有許多種族在來往的海港城鎮,那個人帶著他和花妖一起到地下拍賣會,悄悄潛入層層把關的地下樓層,那裡到處都是被關起來的種族跟動物,有的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有的全身插滿不明管線在裝滿發光液體的玻璃管內沉睡。
有人在竊竊私語,那些穿著白袍的人們拿著許多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近乎狂熱的看著管線裡的生物在紀錄什麼,不時往裡頭參雜不同顏色的液體,那些生物有的猛然睜大眼掙扎,悲鳴化為了無數泡沫無人知曉。
花妖緊緊著抓著那個人,眼中裝滿害怕的情緒,他只是平靜的看著,既然那個人會帶他來,就代表這裡也有著他未來的夥伴吧。
「你想知道哪個是你未來的夥伴嗎?」
那個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知道對方並不是尋求他的回應,所以沉默以對。
「你啊,對於這一切都沒有感覺吧。」
那個人拍拍花妖的頭,笑著道:「像她這樣感到害怕才叫做正常的反應,看見別人痛的時候會感覺到痛,看見這些殘忍的畫面會感到痛苦,這就是人類所說的同理心……你不會懂得吧。」
「……」
「其實這樣也好,這樣你才不會去破壞命運的軌道,若是你有同理心,現在這裡就會被你給毀了,未來就會被打亂。」
那個人露出像是在嘲諷的表情,眼中映著那些液體的光亮,如同灼燒的冷焰,「幸好這一切你都會忘掉,否則的話,有天你會想殺了無動於衷看著這一切的自己。」
說完那個人就帶著他走到最深處的大門,解開門上的魔法鎖,門後是無數個發光的玻璃管,裡頭的生物什麼也不像,似乎像動物,又像是世界種族,小小的生命一個又一個懸浮在管內,就連是否活著都不曉得。
但他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龍的血脈在這個空間內共鳴著。
他轉頭看向那個人,那個人這次卻只是搖了搖頭,「我只能告訴你這裡有一個實驗體會成功,而那個成功品會成為你以後的夥伴,但我不會告訴你是哪一個,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會是哪個。」
無數的光管在黑暗地底發出微弱光芒,他伸手撫摸上其中一個光管,冰冷的觸感像是要透進骨頭裡,裡頭的小小胚胎鼓動了下,像是感受到他的存在,發出歡喜的笑聲。
他看向其他的光管,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無法理解的情感似乎在說著什麼,廣大皇宮中被當成空氣孤身一人的小小孩子、看著灰色天空問他藍色漂不漂亮的少年、還有眼前被關在地底下連聲音都無法發出的脆弱生命。
他一直都是這樣看著過來的,一直都是,以後也會是。
那是會和他度過未來的夥伴,但是他們都沒有笑。
沒有笑啊,他卻只是看著。
「喂!」
他聽見那個人叫了聲,回過神來時他按著的玻璃管已經出現裂痕,有某種液體從眼眶湧了出來,像是血,摸上去卻是透明的。
「……眼……淚……?」
他不確定的問,看見一直很害怕他的花妖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一樣,那個人則是嗯了聲,「那是眼淚。」
「?……可……悲傷?」
不是只有悲傷的時候才會流眼淚嗎?就像悠華失去他們的時候,也是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淚,即使是在沉睡,也沒有停下。
「……我……悲傷?」
面對他的問句,那個人第一次沉默了,只是拉住他的手拖著他離開那裡,腳步快的像被什麼追趕,但身後除了玻璃管淡淡的微光,什麼也沒有。
剩餘九年又十一天。
山丘上的雪白神殿,信奉著風之女神的處所,但只要看著,就會發現風裡帶著似曾相似的氣息,沉悶要讓人喘不過氣。
他想不太起來是在哪裡感受過,似乎是在黑暗的地方,有著微光,但經過幾次的記憶清洗,要想起過去的事顯然是徒勞無功。
那個人好像很懷念這個地方,熟門熟路的進去,跟穿著莊重袍子的人打招呼,對方嚴肅的臉出現明顯的不耐煩,但那個人完全不怕地繼續往上湊,被打也是意料之中。
小小的花妖抓著他的手,有點怕生的環顧周圍,他想不起來花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怕他了,甚至會主動跟他親近,做出拉他的手或是抱住他的親密動作。
沒多久就出來了一個穿著華貴法袍的老人,笑容可掬的跟那個人說了些什麼,但那個人明顯不怎麼耐煩,打哈哈地混過去,像逃難一樣跑回來拉著他和花妖去亂晃。
劃分為兩個區塊的神殿很大,圍牆很高,往上看出去天空很藍,但就像是籠中鳥才能看見的天空。
那個人說,這裡曾經很美、很好,有著溫柔的教皇和討人厭的酒友,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問是多久,那個人只是笑,說久到已經記不得有多久了,走了一陣子,才又說:「其實這樣也好,活著對他來說太辛苦了。」
「辛苦……?」
「就是辛苦的意思……你不懂吧?」
那個人笑得很虛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得不會對他展露出真正的情感,取而代之的就是要掩飾什麼,用虛假的笑容應付著他。
但是問了,也不會得到回應吧。
旅程就要結束了,漫長的、空白的旅程就要結束了。
不知道是從第幾年開始,記憶的清洗越來越頻繁,他記得的東西越來越少,但他還記得每一次模糊的睜開眼,那個人臉上的笑容總是越來越勉強,有時候能摸到臉上濕潤著,好像被某種液體給沾濕過,但理由似乎沒那麼重要。
胸口偶爾會有空掉的感覺,每遺忘一次空掉的感覺就越來越深刻,但感覺久了,也就習慣了。
這樣就好了吧。
「嗚啊!」
稚嫩的聲音突然大叫,隨著啪的一聲,他停下腳步看向聲音來源,一個孩子正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見手邊被摔破的糖果,藍色的雙眼開始泛淚。
原本以為那孩子會嚎啕大哭,但那孩子卻只是用袖子不停的抹臉,像是不要驚擾別人般,小小聲的哭了起來。
又在哭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雙腳擅自走了過去,連那個人曾經警告他不要跟別人有過多接觸這件事都忘了,走到那個孩子的面前,低頭看著那張糊滿鼻涕眼淚的臉。
他遲疑的停頓一會,然後緩緩蹲下來,想著要讓那孩子站好而抓住了那雙小小的手。
接觸到孩子的手時,他才想起來,人很溫暖。
五百年來,都沒有發現。
這雙手,以後還會願意碰觸我的手嗎?
就算我明明知道你們在痛苦卻袖手旁觀,你們還是會願意待在我身邊嗎?
「哥哥……?痛痛嗎?」
孩子擔心的看著他,明明自己也在哭,卻摸了摸他的臉,破涕為笑,「不要哭喔,痛痛飛走了!桂理也不會哭了,哥哥也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摸了自己的臉,是濕的,是眼淚,空蕩蕩的胸口被某種情緒給填滿,幾乎要撕裂身體。
「對……不起……」
我沒有救你們,我什麼都沒有做,明明我知道你們很痛苦,卻什麼都沒有做。
「對不起、對……」
記憶的最後他只記得孩子一臉茫然,隨後就被熟悉的手給掩住了雙眼,陷入一片空白的黑暗。
剩餘十分鐘。
「這次的記憶清洗完,我會解開阻絕你跟悠華情緒的封印,你會回到五百年前我找到你的時候那種瘋狂狀態,就算之後能清醒,也不會記得這五百年來發生的事,你會回到近乎人偶的狀態,但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在這五百年之間,我從沒有覺得我是在做什麼好事,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成為了未來的一部分,無論想或不想,我都會讓未來成真。
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也沒有想過會得到你的原諒。
我現在講的話,你也會忘記,但我還是覺得該告訴你。
你已經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了,不是什麼人偶,會為別人痛苦流淚的傢伙怎麼可能是人偶。
你啊,就隨著你的想法而過吧,要任性也好、要耍賴也好,都照你的想法去做
你已經是活著的了啊。」
在逐漸淹沒自己意識的黑暗中,聲音逐漸遠去,他知道恐怕會是那個人這輩子說過最真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
只有到這種時候才敢講,真的是一個很笨拙、很笨拙的父親啊。
沉入意識的最深層,他想起了飄著白花的記憶,說著糟透了的悠華,和笑出來的那兩人。
好像有一點,可以明白了呢。
「初次見面,我叫華嵐˙懿斯特。」
這個世界真的糟透了。
所以能遇見你們,真的太好了。
後記:
好久沒有寫不及格,這次寫的是時隔五百年的初次見面,其實早就見過他們的華嵐,和還年幼(?)的四人,但慧的部分由於精靈記憶力太好,要是被看見臉肯定很不妙只好提前結束XDD
少年時期的小瑟則是出乎意料可愛耶XDDDD想要離開族裡、見識更多世界的少年簡直像是某些少年漫畫的主角XDDD
水靜的部分就真的是非常哀傷,逐漸變得像人的華嵐在那個時候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諸鈞也是發現了那點才會拉著他立刻離開,在遇見桂理的時候華嵐已經承受不住那些罪惡感,若不是被諸鈞強制洗掉記憶,恐怕會將桂理帶離那裡吧(雖然是非常有趣的發展,但這樣以後的事就全都不會發生了)
其實比誰都要年長的華嵐維持著不變的面貌,五百年來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好事,只是在不斷的重複洗去記憶的影響下,不論好壞都想不起來了..........寫的時候總會想,要是華嵐就已經是現在的華嵐,一定會把精靈皇痛毆一頓,讓慧和二皇子能夠解放出來,到冥族的時候會跟小瑟一塊逃亡出去XDDD水靜的話,就真的很難說,因為不論是因緣還是血統,華嵐都無法對水靜下手吧..........桂理的話,想必也是去痛揍教皇一頓,乾脆把整座神殿搗毀XDDDD
在年幼的四人眼中,華嵐大概會是一個非常不負責任又任性的大哥哥,但總覺得還是不會討厭他的。
諸鈞在這個故事裡算是扮演一個無可奈何的推動者,消除想要反抗的華嵐記憶時,他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
和四人度過那些時光的時候,華嵐就像是五彩繽紛的光芒包圍,空洞的心被填滿,已經跟度過那五百年時不一樣了,一定是很幸福的吧。
雖然要修圖所以晚了好幾天,但還是祝新年快樂XDD
感謝盜賊同學的圖贊助,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準時交稿啊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