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White謎夜幻晝

他們沒有再交談，直至溫暖的陽光褪去，月光親吻鞋尖，對方似乎真的睡著了，他想了想還是悄聲離去。

療傷的這段無事日子，隔個幾天他就會到小醫院去，有時候他來的時候，對方已經在診療室唯一一張病床上睡得昏天暗地，他只有椅子可坐；有時候他來了，對方沒有來；又有的時候，對方會去他的領區找他，每次都能找到新的死角，每次都能找到他，防不勝防。

「我身上被裝了追蹤器？」

每次被找到他都懷疑自己昏迷的時候被做了手腳，對方發出氣音的低笑作為回應，如此囂張的行徑屬下自然開始察覺這件事，但不知為何的都只是提醒他別太相信對方，連跟隨最久的老部屬都不怎麼管。

這些日子中唯一不變的是每次來到小醫院，翡翠總是會邊嘮叨邊幫他檢查傷口癒合程度，鈷藍就在旁邊和他天南地北的聊天，毫無保留的，連特殊打造成緊急避難所的醫療室密碼都告訴他，偶爾也會有協助的醫療人員語帶羞澀和他交談。

一路談話下來，他知道這間醫院大多數的醫療人員都是女性，在這個世界多數女性淪為發洩品或裝飾品，只有這裡有能夠讓她們正當工作的機會，她們談起過往悲慘經歷也沒有人流淚，而是讓傷痛變成走下去的動力。

他感覺到這些人很溫暖，只是有時會熱情過剩把他團團圍住，讓他不知道該不該揮開她們，最後不是鈷藍偷笑著過來把她們驅散，就是翡翠冷冰冰的要她們回去工作才能逃脫。

他也從醫生姊弟那兒聽說他們是以前被一個隱居的老醫生撿回去養大的孤兒，所以耳濡目染下小小年紀就醫術精湛，但後來老醫生在區勢力爭奪中身亡，姊弟倆原本要被拆分開來賣掉，當時殺出來救他們的正是那個人。

「那時候從天而降殺退所有人的樊老大簡直帥呆了！」鈷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老實講，我當時都嚇得尿褲子了，看著樊老大不過比我大幾歲就那麼厲害，羨慕得要死，有一陣子一直拜託他教我打架。」

「結果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回來。」翡翠哼哼兩聲，「結果到現在醫術沒我好，戰鬥沒樊好，太貪心反而兩頭空，真是笨蛋。」

「我當時才十三歲耶！哪個小孩那個年紀不會憧憬當英雄啊！大哥，我說得對吧？」

鈷藍不服氣地尋求他的協助，雖然不習慣這個稱呼，他還是想了想道：「十三歲的時候我被一群人抓住關在鐵箱裡，他們想測試基因改造過的身體能承受到什麼程度，每天把我抓起來拔指甲、鞭打、澆鹽水、電擊……其他我忘了，後來我抓到時機殺光他們所有人逃走，那是我最後一次被抓住，後來就沒有了。」

鈷藍和翡翠頓時沉默了，好一會女性的聲音才再響起：「難怪你身上有很多不像最近幾年的舊傷。」

「你、你不痛嗎？」鈷藍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帶了點哭腔。

「沒印象了，只記得要活下去。」他對過去都沒有什麼印象，只是因為那是他最後一次被抓住，所以還留有比較鮮明的記憶，一直以來要生存就已經耗盡全力，沒有餘力去回憶過往。

「我、我先出去一下！」

鈷藍突然衝出去，哽咽的哭聲隨著腳步遠去，他疑惑的聽著，翡翠冷靜地做手上的工作，一邊淡淡的道：「從那時候開始我們被樊一直保護著，就連開這間醫院的時候他也什麼都沒說，教導一些志願者醫術的事也是，他一直都派人保護我們，盡可能把居心叵測的人給驅逐……但鈷藍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還很天真，不怎麼懂一些黑暗的事。」

「恩。」

「你和樊很像。」

翡翠的聲音很低，將他的傷口重新包紮，「哪區的主會在最前線衝鋒陷陣？也就只有你們兩個像不要命的……但你們明明比誰都想活下去。」

那天檢查結束，他坐在診療室正對下雨的窗外，蘊含飽滿水氣的濕潤空氣涼爽沁人，屋簷的水珠滴答滴答墜落，青蛙與蟲鳴叫不止，所有聲音都被雨聲吞沒。

他走到窗邊伸出手，讓急速墜落的雨珠打濕手掌，感受下雨的感覺。

『無聊』

連指尖都溫度偏高的粗糙手指直接在他手掌上寫了兩個大字，然後把他的手推回屋內，殘留在他手中的除了雨水，還有殘留溫度的液體，有血的氣味。

不久就聽見鈷藍叫嚷著，大廳吵成一團，他坐回椅子上聽著雨天的聲音。

蹲在黑色漩渦旁的孩子雙腳被黑暗吞噬，仍然執著的拼湊光芒。

他踩進漩渦將孩子抱起來，連同那些模糊不清的光芒。

意識回到身體，雨還未停，他聽見離身旁的診療室床舖上有個呼吸，平穩的很，看來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不過他更好奇自己沒有醒來是因為他的警戒心減弱了，還是太習慣了。

不論是哪個原因，都不是好事。

「你該去正式的病房，診療室這裡的床比較差。」

他自動伸出手，對方也不客氣，翻過身抓住他的手寫道：『死不了人』

「對手是誰？」

『新來的』

「很強？」

『新型武器』

他沒有再問，對方鬆開他的手重新躺好，很快就睡去，似乎是真的很疲累，他坐了很久，才拿起配刀淋著雨離去。

傷口痊癒大半，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去小醫院，那人也沒有再來，日子彷彿回歸原點，什麼都沒有改變。

新來的大多勢力強勢奪取地盤，無所不用其極擾亂舊勢力的平衡，仗著新型武器的高殺傷力到處撒野，連不參與戰鬥的商家平民也被拖下水，死傷慘重之餘，新勢力爆發了最大規模的偷襲行動，各區都受到猛烈的攻擊，他立即投入戰場。

刀刃撕開肉體的感覺、敵人的慘叫與哀嚎，穿梭在槍林彈雨中踩著高樓牆壁衝上頂層斬落操控機關重砲的敵人頭顱，將那些新式武器推下高樓摔成廢鐵，熟悉的血液與火藥味充斥空氣中，灼燒的溫度熾熱燙人，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活過來的。

但他覺得不對勁，這一切都不對勁。

爆發這樣的衝突，所有區都勢必要投入全力抵抗，可是新勢力帶來的火力雖然猛烈，卻是倚仗著新式武器掩護營造出的錯覺，實際上派來的人比想像中少，那其他人去哪了？

他要屬下把剩下的人處理掉，隨即趕往他處。

曾經開滿花朵的翠綠園地化為火海，女性驚慌的尖叫與男人猥瑣的笑聲接連不斷，他穿過火焰從背後刺殺正在逞獸慾的敵人，曾經跟她說起以前被迫當妓女好不容易才終於能幸福生活的女性護士聲音微弱，卻努力的求他去救其他人，就再也沒了聲息。

全力奔跑在火焰的大地撕殺每一個敵人，救下的女性不是死了，就是哭著求他去救其他人，他到達中心時小醫院已經陷入了盛大的火焰中，即使是身在外頭都能感受到皮膚刺痛，遠遠的，他除了燃燒的轟隆聲，他還聽見了以往沉穩的腳步焦急的、快速的往這裡而來。

對方應該是和他一樣察覺了不對勁，只是他們都來晚了。

微弱的熟悉聲音在火焰中求救，他認出了那是鈷藍，連思考活著的可能性都沒有，腳步自然而然的邁開，踏進熾熱的炎獄，因火焰而倒塌的梁柱阻住了去路，刀刃無法開路就以身軀去撞開，遇見敵人立即斬殺，走得越深入呼吸越是被嗆得困難，意識開始模糊時好不容易找到了聲音來源，揮開刀刃衝向那群在緊閉醫療室試圖用各種武器打破門的敵人。

「是樊大哥嗎？欸？大哥？」

摀住被爆裂彈擊中的腹側，黏膩的液體還是不斷湧出，在火場中缺氧戰鬥比他所想得要容易失誤，才讓敵人最後偷襲成功，他輸入醫療室的密碼打開門，鈷藍的哭著道：「大哥！姊姊被他們用激光槍炸掉一隻腳，血一直止不住！」

「血已經止了，你冷靜點！」翡翠的聲音虛弱，但意識還清楚，「抱歉，讓你趕來，不過你怎麼知道醫療室的密碼？」

「先出去再說。」

他立刻將翡翠抱起，要鈷藍抓著他的衣角，順著來時的路線往外逃生，濃厚的煙霧將失去功能的眼睛燻出生理性眼淚，他感覺到身體越來越難以控制，聽見梁柱斷裂的聲響，只來得及把鈷藍也護到身下，巨大的衝擊瞬間撞擊背部。

黑暗世界裡他抱著的孩子仰起頭，將手中的光芒舉到他眼前，朦朧的臉孔一點一滴清晰，似乎在笑。

「大哥、大哥！你沒事吧？」

聽見鈷藍擔憂的哭喊，傷口迸裂的痛楚讓他及時回復意識，將虛弱的翡翠暫時放下，使力撐起壓在背上的梁柱丟到一旁，用刀刃掃開那些殘骸，帶著抱起翡翠的鈷藍從梁柱壓出的缺口跳出去，腳下一個踉蹌，他摔落到地上，喉頭湧上腥味的血，咳嗽著把血吐出去，貼著地面的臉龐感受到大地正在燃燒。

火海一定將世界照得有如白晝明亮，但他所見仍然一片黑暗。

他疑惑的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救人，一直以來活下去都是最重要的事，直到現在他也想活下去。

「姊姊！大哥！你流好多血！大哥！」

「把衣服撕下來當繃帶，快！」

鈷藍和翡翠的聲音急切慌張，連現在他們該逃走的事都忘記般，想盡辦法替他急救。

他想活下去，但也不希望他們死，希望他們好好活著。

微微的風拂過臉龐，他像是回到了那間診療室，翡翠幫他檢查傷口，鈷藍一邊聊天一邊幫他重新包紮，而在一邊的床上有個慵懶的呼吸，偶爾會發出低笑。

體溫偏高的粗糙手指在他手掌上寫字，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刀刃以外的溫度。

活著的人很溫暖，像陽光落在手中。

漩渦將他一點一滴吞沒，黑暗中有一個孩子往他跑來，模糊不清的臉龐隨著奔跑清晰起來，在被淹沒的前一刻拉住他伸出的手，拼湊起來的光芒投射到黑暗中，綻放了記憶的色彩。

兩個孩子隔著籠子的牆壁生活，他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他，狹小的檻欄只夠伸出手。

被人口販子抓來的孩子識得文字，在貧民窟生存被抓到的孤兒知道怎麼生存，他教他識字，他教他生存。

孤兒想要名字，孩子就在他手掌寫了很多字，而孤兒選中了一個字。

『這個字跟我的名字是同個意思，確定？』

『沒差。』

『這個字是這樣寫，樊，不要忘記了。』

映在眼中的記憶溫暖如陽，他不自覺的對光芒伸出手，想起墜落進黑暗的那天，他伸出的手只搆到了一把冰冷手術刀，殺出了沒有光芒的世界。

遲了漫長歲月，那隻溫暖而有力的手，終於拉住了他。

――Tool edge˙終――

後記：

這篇還有第二部分呢，但我還是要說，我不保證任何人的生死。

其實我覺得主角是一個很純粹的人，所以很喜歡他，雖然在這篇裡最終還是沒有揭曉他的名字ＸＤ

還有一個問題，我想問是像外篇這種簡潔的寫法比較好，還是像不及格那種層層推疊的寫法比較好，請留下意見（咳（小瑟大大您的建言向來很直中紅心